第六记 陪都重庆 一九四〇年十一月
“你小时候就对飞机着迷，跟你父亲一样，钻进那里面就忘乎所以。”念卿微微一笑，“仲亨曾经说，想训练你做最小的女飞行员……要不是我拦着，没准真遂了他的愿。”
那个充满殖民风情的弹丸小岛，它虽不是那么繁华热闹，却有父母亲的朋友，有蒙叔叔和贝姨，薛叔叔和燕姨在香港也有一个家，许叔叔和殊姨也会常常来，当然还有高叔叔和他那个顶顶讨厌的儿子。他们对父亲尊敬有加，总是谦逊地称呼他“先生”，称母亲为“夫人”。阿姨们总爱和母亲在一起。每个人都将她视作掌中珠宝，百般爱惜；幼年的伙伴不多，只有敏言和高彦飞那个小鬼头，蒙叔叔的孩子们又多又吵闹，慧行太小，小得只会哇哇哭……也许那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，也是父母亲最宁静安恬的日子。
母亲却对父亲说，国家国家，国是始终在那里的，家也一样，你在哪家就在哪。
于是天地倾覆，一切都改变了。
母亲却坚决不肯同行，她拒绝了贝姨的苦劝，在阔别故土十余年之后，在战争最惨烈之时，终于回到了中国。她摒弃从前恩怨，随政府共进退，与家国共存亡。与薛叔叔商议之后，她将凝聚了薛叔叔与父亲多年心血的军工厂移交政府，随薛叔叔隐姓匿名来到重庆。
然而当惊魂初定的下人们走出后山防空洞，一眼看到眼前景象，却都吓呆了。
“现今我才明白，上天待他也许是最仁慈的，让他在战争还未开始的时候，选了那样一种方式，将他的生命终结在最绚烂辽阔的地方，由着他飞那么高那么远，再不用受羁绊，连死亡也由他握在手中……也就在那一年，他刚一走，战争便开始了。”她的语声越来越低，低得像在呓语，“我常想，是不是上天也不忍他见到家国流血、山河涂炭，才早早将他带走。”
童稚的话语令置身黑暗中的念卿、霖霖与薛晋铭都莞尔而笑。
陡然间脚下剧烈震动，比任何一波爆炸都来得强烈，整个屋子似乎随时都会坍塌。
谁也没有想到，他选择了这样一种方式离去。
父亲爱上了那片蓝天，将目光从前半生叱咤征战的疆场完全移向了这片更宽广的天域。
他绝口不提政治，不谈军事，只全心专注于机械。
亿万中国人也没有想到，国民政府与军队会那样不堪一击，日本人的铁蹄在一年之内横扫半个中国。北平与南京两座故都接连沦陷，上海也终于不保。
这一切，那个人已无法看到。
当年游历欧洲时，母亲醉心于人文艺术，他却只去参观工厂与船坞，对机械无比钟情。
“我不怕！”慧行却大声嚷道，“等我长大了，把飞机都打下来！”
他们两个总是一起反驳母亲的质疑，像两个大孩子一样相互帮助隐瞒着家人，私下去试飞。
也许没有人知道薛晋铭的名字，但没有人不知道那些震动内外的暗杀事件——那些血淋淋的遇刺名字，上自日本高级军官，下至叛变官员，是令他们肝胆俱裂的震慑。
这颗炸弹显然落在离这里很近的地方。
薛晋铭再也听不下去，狠狠地将她箍入怀抱，不许她再发出那样绝望的笑声。
有警察本想进入这座院落检查，被薛晋铭的警卫拦住，在得知是薛处长的家人居住于此后，慌忙道歉离开，并吩咐手下不得滋扰。
臂弯中她的身子微微颤抖。
就从那一天开始，父亲再也没有回来，母亲脸上最美的笑容也再没有出现。
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里，整个大地都被撼动，身在潮湿的地下室仍能感到地面的颤抖和爆炸带来的灼热，刺鼻的硝烟味道令人窒息。
坠毁途中散架的部件燃烧着散落遍地。二楼夫人的房间窗户被撞坏，所幸房子没有烧起来，只有股股浓烟从被撞坏的窗口冒出来。
他那么醉心于机械，将全副身心都投到了他和薛叔叔兴建的军工厂里，甚至专门从德国买了一架飞机来，亲手拆了又装，装了又拆，没日没夜地与机械师傅们混在一起……每当母亲领着她去看父亲，他总是沾着满身污黑的机油，大步走过来将她抱起，一手揽过母亲，像个孩童般向她们炫耀他新的成果。
霖霖吓一跳，“妈！你怎么还醒着，吓死我了！”
念卿摇头笑，“我很好，哪有半点不好的样子。”
茗谷事件后的数年间，她跟随父母亲浪迹四海，游历欧洲，不知不觉间长成了小小少女。童年茗谷的记忆已经远离，相继失去哥哥嫂嫂的伤痛已从她心中淡去，包括那只黑色的小豹子和那一夜的大火，都只剩下模糊的画面，毕竟那时她还不到四岁。终于，父亲厌倦了漂泊，决定回到香港。
或许却是最能令他自己满意的方式。
“我没事。”念卿仿佛从一场梦魇中惊醒过来，语声沙哑，神色却很快恢复如常。她俯身牵起慧行的手，缓缓走回房子，镇定自若地吩咐仆人检查家中各处，备好蜡烛照明。
“怎么？”他低头问。
看着母亲这样的笑容，霖霖怔怔落下泪来。
如同她从未想到，神祇般顶天立地的父亲，会转眼间消失于世间。
他说，中国已有自己造的飞机，可那不够好，那根本不能用来打仗。
于是，他们把家定在了与故国咫尺相望的香港——被英国人从大清朝手中夺去的香港。父亲说，这里也是中国，迟早要重新属于中国。
那年的春天，天空碧蓝。
今天的夜间空袭来得格外凶狠，日本人的战机久久盘旋不去。地面炮火开始反击，远远近近的爆炸声不间断地传来，地面不住颤抖。
在那个时候，不管外界是怎样的风雨飘摇，哪怕战争的阴云从欧洲席卷到亚洲，整个世界都在惶惧动荡——而在香港弹丸之岛的半山宅院里，父亲、母亲和她，依然是世间最相爱的三个人，在她记忆中的每一天，依然洒满明媚阳光。
自顾不暇的英国人早已放弃抵抗，海上浮城一般的香港日夜笼罩在恐惧之中。
最终他们真的买下了厂房，自己动手改装，对那庞大的钢铁怪物投入了无比的狂热。
“她没事，刚才被灰呛到了。”薛晋铭替她回答，黑暗中摸索到她紧紧掩唇的手，抚上她的脸，不顾一切地将她抱紧。她埋首在他胸前，比轰炸中的地面还颤抖得厉害，却是一声不发。
霖霖别过脸去，忍了忍，喉间还是一哽。“妈，”她张臂将母亲抱住，眼泪涌上，“已经三年了，你这样子，爸爸在天上看到也会不安心的。”
一架飞机坠毁在院子前边的树林中，将树林烧焦了一大片。
他说，哪怕终其一生再不能以霍仲亨的身份踏上故土，也要回到一个离家最近的地方。
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，父亲兴高采烈地登上新改装的飞机，执意亲自试飞。
最美好的一切，也就在此时戛然而止，突然画上了终止符。
殊姨参加了军官夫人们发起的劳军义演，亲自奔赴前线慰问官兵。
电力中断了，地下室里没有灯光，黑暗中只听见慧行呛咳的声音，似乎被头顶震落的灰尘呛到了。念卿探身摸索，想把他抱到身边，“霖霖，慧行怎么了？”
隐蔽在西南崇山峻岭中的工厂，不惧轰炸，昼夜不停地生产。纵使技术落后，物资匮乏，也从未有一人欲言放弃。
霍霖这个名字也没有人再提起，如今，她随了母亲的姓，改名沈霖。
她不愿对任何人提起她的名字，不愿再让世人知道父亲当年遁世的秘密，更不愿尘封十余年的茗谷旧事再被人记起——外人都相信了她是薛叔叔寡嫂的身份，乱世当前，没有谁再去追究一对伶仃母女的来历。
霖霖欢喜得直跳起来，立刻就要跟上薛叔叔过去查看，然而一转头却见母亲脸色苍白，定定地看着那燃烧的飞机残骸，嘴唇一丝血色也没有。
霖霖低下头，“没有，我只是好奇。”
当年一对璧人，终究抛下羁身俗务，相偕归隐。别离了万丈风云，处身江湖之远，却未有一日忘忧国。那人携她游历欧洲数年，回到香港，绝口不提军政，只潜心于军工机械。那人不惜倾尽全力，一掷万金，与他共同捐资集物，终于建起梦寐以求的兵工厂，从零部件到至为重要的引擎，从普通弹药生产到自制飞机零件组装……如今由他们一力支撑起来的工厂和机械师都已转移到西南大后方，移交给政府，成为国家军工命脉之一。东南海岸线已全部沦陷，口岸遭到日本人封锁，中国仅有的输血管线只剩下云南至缅甸一线，国际援华物资在这条线上艰难如蚁行般进入西南腹地……杯水车薪，远水难救近火，中国人只能靠自己。
“回来。”
霖霖和慧行都失声尖叫起来。念卿与薛晋铭几乎同时脱口道：“坠机！”
“这么小的孩子，却能说出这番话……就算是为了这些孩子，又有什么苦难不可坚持。”她语声苍凉，震动他心底最柔软的一根弦，令他不由自主地攥紧她冰凉的手，“你要坚持，我们都要坚持。”
男子顶天立地，浴血卫国，女子也不是烽烟乱世里的菟丝花。
薛晋铭缄默，掌心里，她的手冰凉。
仆人们目瞪口呆，不敢靠近那飞机，只有薛晋铭的随行警卫们奔了过去。
他说，如果中国不能拥有足够多足够强的飞机，日后打仗定要吃大亏。
薛晋铭什么话也说不出，心中如海潮翻涌，只是将她的手紧紧握住。他比谁都清楚她所承受的苦难，藏在她心底的伤痛早已超过寻常人一辈子悲伤所积的极限，连他也曾以为她会倒下去……她却没有，从来没有。不仅没让和图书自己倒下，她还张开手臂去保护别人。
薛晋铭揽紧了她，耳听着飞机呼啸掠过，心中不知是欣慰还是悲酸。
“你过来。”念卿撑了身子坐起，头发从一侧肩头柔柔垂下，流瀑般散在白色睡衣上。月光透过窗帘间隙照进来，映上她半边脸庞，肤色宛如坚玉，一明一暗，一柔一冷。
国民政府宣布重庆为战时陪都，将军政命脉全部迁往西南大后方。
父亲去世的时候，她已经十四岁，清楚地记得那天翻地覆的一年。
他心口却是一紧。
震动之后，轰炸似乎停止了，飞机的轰鸣声渐渐远去，一直伴随着轰炸的尖厉警报声也停歇。
她怅然而笑，“我会的。我答应过你，要活到白发苍苍那一天，要亲眼看着孩子们长大，亲眼替仲亨看着他的梦想实现。”
他再也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大督军，再也不是政坛上翻云覆雨的霍仲亨。
“慧行在我这儿，没事。”霖霖的声音平稳柔和。
许叔叔身为军人，自然要与家国共存亡，他率部转战西南，浴血千里，誓死保障大后方最后的防线。薛叔叔身为高级情报官员，不会像许叔叔那样扛枪上阵，他的使命是化作暗夜魅影，潜入敌伪心脏，获取情报，策划狙杀，令日伪汉奸政府闻之色变，成为国贼梦魇中的制裁者。
一架日机坠毁，引来军警勘察，屋外直至大半夜还人声鼎沸。
“妈妈！”霖霖过去扶住她，挡在她面前，不让她再看见那燃烧的残骸。
念卿抬手掩住唇，竭力隐住利刃剜心的痛楚，将喉间哽咽所化的笑声忍回。
那是一九三七年，每个中国人都无法忘记的一年，更是令她和母亲刻骨铭心的一年。
他说，如今战事中的霸王便是这个庞大的钢铁家伙。
他在她和母亲的目光中冲上万里云霄，如鲲鹏展翅，翱翔于碧波万顷的大海之上，越飞越远，越飞越高。就在即将消失在她们视野之际，突然，飞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向海天相接之处。仿佛化作了上古填海的精卫，又仿佛成了逐日的夸父，父亲从此再没有回到尘世间。
霖霖轻手轻脚从床上爬起来，到窗口看了一眼，发现日本飞机已经被移走，心中暗自有些懊悔——她还没来得及去看上一眼。回头看了眼床上，母亲似乎睡得很沉——她的房间窗户被毁，今夜暂且和她睡在一起，这会儿睡得正香……霖霖穿上鞋子，悄悄溜向门口，打算趁天亮之前，去看看飞机坠毁现场。
她突然觉得母亲的美像是不属于这世间的。霖霖顺从地走过去，挨着床沿坐下，觑着母亲的脸色笑道：“我只是想去瞧瞧。妈，你别生气，我不去就是了。”母亲也没有不高兴的样子，只是目光深幽地看了她半晌，缓缓抚过她头发，“你对飞机很感兴趣吗？”
薛晋铭将念卿护在臂弯中，却听她低低地叹了口气。
薛晋铭握着掌心里纤瘦透凉的手，恍惚里，并不觉得是自己在保护她，却是她在以生生不息的希望和勇气支撑着他，给他无穷尽的温暖依靠。
他又焕发了少年人一样的热血和冲动，一次次不顾安危冲上那片无垠的深蓝。
蒙叔叔一家高堂在世，儿女年幼，不得不挥泪暂别故土，前往美国避难。
“不错，是我们的飞机。”薛晋铭早已听出来，冲上天去截击的美式战机轰鸣声里，也夹杂着中国自制的战机的声音，对他而言是再熟悉不过的。
地下室另一边的霖霖也听到了她的笑声，失声问：“妈，你怎么了？”
“晋铭，你听。”念卿凝神倾听，空中传来的是不一样的引擎轰鸣声，正是我方战机起飞的声音，“是我们的飞机在截击日本人！”
手还没搭上门柄，却听见母亲淡淡的语声。
燕姨坚持她作为医生的职责，跟随红十字队，四处奔波救治伤患。
“如今想来，他早一些走，或许不是坏事。”黑暗中，她气息轻细，语声幽微。
这样大的动静怕是有飞机坠毁在近处。
火光映亮半边夜空，浓烟带着刺鼻气味腾上半空。
她陡然明白母亲想起了什么。
薛晋铭和念卿刚一走出房门，还未看清那坠毁的飞机，就听见前面围观的仆人们发出欢呼。警卫朝他奔过来，兴奋的脸庞被火光映亮，大声喊道：“处座，是日本飞机！击落了一架日本飞机！”
外面折腾到凌晨四点才渐渐消停。
“假若他今日还在，你能想象吗？那样一个人，要他眼睁睁看着日本人踏入北平，屠戮南京，血洗上海，攫取武汉；要他带着妻儿一路逃到重庆，看着日本人四处肆虐；飞机就在头顶盘旋，却要他躲在黑暗的地下室里等待轰炸过去……”她陡然笑出声，笑声直刺入他心里，“不，那太残酷，那才是对一个将军最大的打击。”
他有许多关于飞机、关于翱翔的宏愿构想，而他最大的盟友就是薛叔叔。